今天,当许多人和大多数哲学家寻找真理的时候,他们都会把目光转向科学。几个世纪以来,科学及其方法一直是认识世界真实情况的康庄大道。无论是经验论者还是唯理论者,他们都力争成为科学家,要么就是对科学家抱有极大的崇敬之情。怀疑论者经常试图把他们的怀疑论说成是“科学的”。针对科学的宗教批评通常并不会拒斥科学,而只会对某些具体的科学理论提出质疑,或是对科学不适当地侵入了某些领域表示不满。比如说,要反驳达尔文的进化论或是坚持爱情体验不是科学所应当研究的对象,一个人并不需要去攻击科学。而另一方面,对于人类生活的许多问题来说,科学确实预设了某种局限性过强或过于冷漠的世界观。然而似乎不可否认的是,科学在今天是我们检验真理的标准。无论是一个关于木星表面的理论,还是一种经过改良的新型牙膏的效力,只要说某种东西是“科学”,那就等于说我们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某种真理。
几个世纪以来,“科学”一词一直广受赞誉。无论思考的对象是物理学还是形而上学,像康德和黑格尔这样的人都用它的德语对应词Wissenschaft来强调他们思考的严肃性和彻底性。然而今天,“科学”变得越来越局限于这样一些问题上面,这些问题可以而且必须通过诉诸经验及其推论而得到回答。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科学是一门经验学科(比如与逻辑或数学相对),物理学、化学、地质学以及生物学——自然科学——是它的标准范例。比较有争议的是社会科学,比如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以及经济学等,不过不管怎么样,它们也是基于观察和实验的经验学科,只不过程度不及物理学和化学而已。(化学合成并不受什么道德约束,但在人身上做实验却有着各种各样的伦理限制。)说科学是经验的,就是说它的理论和假说必须通过经验来检验,而且可以通过经验的方式来显示对错。我们对真理的衡量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看这些条件是否能够得到满足。许多哲学家,即所谓的逻辑实证主义者曾经主张,任何无法得到如此验证的陈述都是“无意义的”(当然,除非它是一则平凡真理或是数学或逻辑上的陈述)。
然而,如果认为科学只不过是通对经验事实进行收集和检验,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如此一来,科学就变得极为狭窄和枯燥,除了收集大量的事实以外,它什么都不做。化学将成为一个堆满了标本和不同物质名称的庞大实验室和数据库,生物学将成为照管花园和动物园。但这并不是,也从来不是化学和生物学。从古巴比伦人开始或更早,化学家们就不仅仅处理观察到的事实,而且也要研究假说和理论。事实通过确证(显示理论可能为真)或否证(显示理论可能为假)来为理论服务。假定一个野人正在寻找一头猛犸这种已经绝种的古代长毛象,并试图避开一头剑齿虎,那么他就是在根据假说来判断这些动物分别可能藏在什么地方(比如在灌木丛后面、在沼泽中或在岩穴中睡觉等),他的经验应该可以对这些假说做出确证。现代的化学家并不仅仅是收集一些化学药品,而且还要对不同的化学物质是如何彼此相关的,一种物质是怎样由另一种物质所产生的,以及为什么有些化学物质不能再被分解等提出假说。为了做到这些,他们还需要一整套化学的语言,而并不仅仅是对我们所看到、触到和倒入瓶子中的物质进行描述。除了那种描述性的观察语言(比如“一种容易突然起火的精细的红色粉末”)之外,化学家们还需要一种理论语言(比如“原子”、“分子”、“元素”、“化学键”、“氧化”等)。严格说来,没有人见到过电子,然而电子却是化学家们所认为的最重要的粒子之一。正是通过对电子(以及类似的亚原子粒子)的讨论,化学家们才能描述他们所知道的关于世界的绝大部分内容。
科学虽然是一门经验学科,但和形而上学一样,它也包括猜测、想像以及对不可见事物的说明。除了观察事实和做实验,科学家还需要思考如何超越可观察的事物而提出有可能对它们迸行说明的理论,比如数学模型就在许多科学(比如物理学和经济学)中起着核心的作用。科学中的真理并不只是事实的真理,它也是理论的真理。一个不以任何理论和假说作为指导的科学家将无事可做。当然,化学家也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只是把一种物质同另一种物质混合在一起,看看会有什么情况发生。然而危险暂且不谈,这还将是一个没有任何目标的活动,它不大可能会洞察到真理,就像一个打字机旁的猴子不大可能随机打出一部完整的小说一样。
主导观察和实验的是假说和理论。一个科学家可能会偶然注意到某种事物,而后提出某种假说或理论的雏形,但这只有当这位科学家已经就同一主题进行过一段时间的思考和工作之后才是可能的。假说告诉我们什么事实是需要寻找的,理论则告诉我们应当怎样去理解这些事实。“水是由氢和氧组成的”这一假说告诉我们应当进行何种实验(那些把这两种元素组合起来,或把水分解为其组成元素的实验),而正是原子理论告诉我们应当如何去解释这些结果。确实,如果没有原子理论,那么我们甚至连水是某种东西的“组合”这样的观念都无法理解,更不要说是两种不可见气体的组合了。
由于假说和理论在科学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这将会引发关于真理的诸多问题。当一条陈述单纯就是观察性陈述的时候,我们对“真”的含义并不会感到迷惑,例如“青蛙坐在石头上”,或者“粉末变蓝了”。然而如果我们所考虑的是一个人的理论,那么它的真理性就不容易说清楚了。比如达尔文的理论是一种复杂而又天才的体系,它可以描述众多经验观察,但即使是在进化理论内部,它也不是能够解释这些观察的唯一方案。那么,说它是“真的”是什么意思呢?我们可以说它是最简洁的、影响最大的、得到过最好确证的理论,但“真理”并不仅仅意味着要“得到好的确证”,它还意味着“世界真实的样子”。要对一个理论做这样的断语,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吗?
的确,我们甚至有理由说一个特定的事实为真吗?我们已经看到怀疑论者是如何将我们关于世界的一切知识都卷入了怀疑之中,也许只有那些最基本的感觉事实除外(比如“我现在所看到的是绿色”)。理论在科学中的重要性为怀疑科学真理提供了另一种可能性。我们收集事实是为了对一种假说进行确证或否证,换句话说,是假说决定了我们会去寻找什么。但观察一般是在理论影响下做出的:把某种东西称为“日落”是在某种(错误的)天文学理论指导下说出的,把云室中的一条径迹称为一个“电子”留下的,是用某种特殊的理论来解释我们所观察到的现象。有些人也许会说:“电子并不存在,它们仅仅是理论假说而已。”但我们也可以同样反驳说:“没有日落这回事,发生变化的只是地球和太阳的相对位置,再加上某些光的特殊折射罢了。”事实要根据理论来阐释,没有理论,甚至就不会有特定的事实。有些科学哲学家正是基于这种考虑,才主张没有纯粹的事实,而只有理论观照下的事实。科学中的每一次观察都预设了一个理论框架,就像每一种理论都预设了某些事实,这些事实能够使其在经验上更具合理性一样。然而当我们回溯科学史时,假如我们发现科学家们分别持有各不相同的理论,并以截然不同的方式解释相同的事实,那么我们将怎样看待科学中的真理?我们怎样通过理论之间的比较判断出哪种为真?
这里的问题是,科学是否真的向我们传达了真理,抑或仅仅说出了某种由它自己制造的真理。比如说,许多科学观察都必须借助于某些特别发明出来的仪器——望远镜、显微镜、云室、回旋加速器等——才是可能的,那么我们所发现的真理会不会只是我们所使用的仪器的创造?假想一下,你这时正在几百年前伽利略的实验室里,通过某种被称为“望远镜”的古怪装置进行着观察。透过这根奇异的管子,你看到了类似木星的卫星以及月球环形山的东西,你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吗?如果你真的生活在当时,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拒绝接受你所看到的东西,理由是这根管子使你的视觉发生了畸变,就像一个红色透镜会使世界变红一样。有什么理由会使你确信,这根管子真的拓展了你的视觉,而没有使之发生畸变呢?或者有没有这样的可能性,科学中的任何仪器——即使它能使我们学到某些东西——都会与正在进行研究的主体发生相互作用,并使某些感觉发生扭曲(想像一个身穿制服的交警正在研究司机的日常行为,这个交警所看到的情况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反映司机的日常行为,而是司机在一个警察面前的表现)?
我们为什么会把科学当作真理的典范呢?科学结论难道就不能被怀疑吗?甚至科学所描述的事实不也可能被怀疑吗?对以上两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但科学有两种说法可以有力地维护其作为真理之门径的地位:
1.科学在预测自然方面一直是非常成功的,它使我们有能力发明出工具,按照我们的意愿来改造自然。有些人也许会怀疑,科学是否能让我们比古代的宗教信仰者或是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更加理解自然。但对科学能够成功地预测某些不为人所知的化学物质会怎样发生反应,以及能够把人送上月球等这些方面,我们却很难提出质疑。
2.科学同时具有经验的和理智的诚实性。科学假说能够而且必须被一次次地加以检验。没有什么科学理论是被简单接受的,必须再三为新的研究所支持,它必须总是经得起新问题和新挑战的考验。没有人能够有权强迫一个科学理论违背证据,没有什么意见能够强到足以拒斥一个比它更具解释力的理论。任何科学家都会承认,这些标准有时是被打破了,因为科学家毕竟是人。但这些理念仍旧保存了下来,并为每一个人所接受。正是由于这些严格的理念,科学才赢得并保持了它目前的地位。
然而,即使我们同意所有这些,我们依旧会问,是否只有科学才能独一无二地配得上“真理”这个荣耀的字眼。人的感情怎么样——它们是否为“真”?艺术和美呢——它们怎样与科学的世界相协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国际政治又如何——它们能够通过科学变得更好吗?当我们自诩要“科学地”研究所有问题时,我们会不会是在危害自己而不是帮助自己呢?
让我们考察一下近些年来争论最为激烈的话题之一——进化论(不必是达尔文的)和基于创世的特创论之间的争论。令特创论者感到沮丧的是,进化论者有时会对创世的宗教观点置若罔闻,更不要说是试图调和这两者了;而令进化论者感到厌恶的是,特创论者有时会明目张胆地援引一些糟糕的科学结论用以反驳进化论者,而且他们同样不想把这两种对立的观点融合起来。一个特创论者不仅会把进化论解释为上帝的创世方式,而且还可能援引上帝作为整个进化过程得以发生的解释。但用不着进一步深究使争论如此激烈的那些情绪和信仰,我们就可以做出以下两点评论以帮助平息这场争论:
1.无论特创论作为一种科学假说看起来有多么合理,我们必须明白,处于特创论背后的动机并不是科学的好奇心,而是想让科学及其排他性的断言在它无法涉足的领域——宗教的领域——之外止步。物种的起源就是这两个领域的界限。
2.无论一个人怎样看待任何一种进化论理论,科学都只能是经验的。一个理论必须被观察事实所确证,而不是基于权威的说法。一个理论必须能被事实所证伪,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至少能够说出,什么样的发现将会危及理论。由于特创论作为一种宗教观点有其自身的重要性,它可能会具有与进化论同样令人信服的信仰基础,但它不是,也不应当被称为一种科学理论(如果化石的存在不会对这种理论构成挑战,那什么才会)。的确,既然第一点是如此重要,为什么特创论还要试图作为一种糟糕的科学,而不是作为一种业已建立的纯粹的宗教学说来与进化论竞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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